文|周有辉

编辑|封成

五帝的离职像是作家群体的摔杯为号，荡开的浪潮打乱了阅文集团的阵脚。

离职的原因被外界解读为五帝的核心人物，吴文辉与阅文董事会的理念冲突，这场风波与七年前的吴文辉出走盛大极为相似，引发了业界的猜测，因为吴文辉对作者的关怀一度受到网文作家群体的拥趸。

只是，七年前的那场出走，吴文辉带走的是梦想。

2013年的一次深夜，吴文辉和他的创业伙伴们终于逃离盛大文学的藩篱，另起炉灶的宏伟梦想让每个人都心潮澎湃，随后建立创世中文网的成功，入职阅文集团的CEO，吴文辉开创了新的网文江湖。

这一次，网文五帝的“荣退”颇有理想败于资本的萧瑟之感。从离职谣言的流传，到官方离职的盖棺定论，用了不过半天，这样平静的过程少了年少轻狂的梦想，多了成年人无可奈何的惆怅。

吴文辉团队的黯然离职引发了网文作者群体积怨已久的权益诉求，随后阅文集团新上任的CEO程武谈理想的公文一石激起千层浪，沉睡的作者们开始逐渐苏醒，对“霸王合同”的质疑和“商业模式”的争论，使得原本在业内的事件进一步升温，得到社会广泛关注。

继4月27日开始，阅文事件已经发展到了11天，期间，10年以来迎来首次修正的著作权法，成为了作者们争取权益的支点。经过“五五断更节”的推波助澜，人大网上提交的《草案》意见条数已经超过14万。

在昨天阅文组织的作者恳谈会上，新管理层把相关问题全部归咎为历史积弊。新老管理层冲突跃然纸上。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历史积弊，怎么作者们不在以前就揭竿而起啊。一切都是巧合吧。

“重演”的大罢工戏码

吴文辉的突然离职没有任何铺垫，但从阅文集团面临的形势仍然能略知一二。

去年的网文业开始受到了免费浪潮的波及，由吴文辉精耕细作的付费模式受到了挑战。2019年7月百度入股近期以来频频占据App Store免费图书榜首的七猫小说，2019年11月算法称王的头条帝国推出了番茄小说，精准化免费阅读带来了巨额流量。

向来推崇正版意识和付费模式的吴文辉对免费模式并不买账，早年创立起点中文网的他坚信平台需要与作者良好合作，进而实现作品满足读者阅读需求，以作者为本位，一手缔造了VIP收费制度，而不是以流量规模为本位，他小而美的内容经营理念得到作者们的敬意。

以性格刚烈著称的起点网创始人吴文辉及其同伴们，曾经为了坚持这一理念出走意欲整合资源的盛大文学，放弃了一手培育的起点中文网，他对团队的能力和资源充满了信心，最后东山再起。现如今，吴文辉践行的理念又陷入了与资本搏斗的怪圈，举目四望，网文的格局已经全然改变，只有黯然离场。

头条系，百度系的入局，让阅文集团背后的腾讯坐立不安，致力推行“泛娱乐化”战略的腾讯不再满足于吴文辉的能力。去年收购新丽传媒的腾讯有着更大的野心——成为文化产业的霸主，而作者不过是其打造IP产业链微末的一环，会员收费制产生的利润远远赶不上当下流量为王的趋势，所以长期位居幕后的董事长程武接手了吴文辉的班子，他们代表了腾讯高层的战略意志。

但吴文辉的英雄迟暮成了一个引爆点，网文作者质疑阅文“霸王合同”的声浪越来越高。

2020年劳动节，当劳动受到压迫，阅文霸权合同与作者的战斗彻底爆发，各种维护作者权益的方式如春笋般开始增长，网文圈内的论坛“龙的天空”开始集体反抗阅文霸权合同。关于霸权合同的话题在知乎达到了第五，在贴吧热度达到了第七。

劳动节次日，知乎标题为“腾讯接管阅文，新作者入行还有未来吗？”的提问，冲上热榜第二，微博冲上话题榜第二，龙的天空总计发帖4.7万破有史以来最高记录。面临作者们的质疑，阅文集团召集不记名的恳谈会，就合同问题与作者沟通，但舆论并未停息。

到了5月5日，恰逢卡尔·马克思的生日，作者们劳动者的身份赫然凸显，这一天，网络作家们空前团结，无数作者，包括阅文、阿里、纵横、飞卢、掌阅等网站作者自发断更，五五断更节被推上了热搜，越来越多的官方媒体为此次事件发声。

作家对权益的诉求直指了当下网文模式的缺陷，腾讯意欲推行的免费阅读为何遭受抨击？

暧昧不清的免费阅读

网文市场从最初的小众产品到如今成为IP产业链的基石，在这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吴文辉功不可没。

当年源于热爱而创办起点中文网的吴文辉遭遇了瓶颈，发现只靠兴趣养不活网站，运转服务器需要资金，于是吴文辉曾在QQ上与其余几位创始人探讨出路，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子有纯广告模式或者卖版权给台商，前者不受主流人群认可，后者背离初衷、扼杀网络文学，众人陷入了迷茫。

吴文辉提出应该结合网络文学的特点来寻找商业模式。完本电子书出售必然会遭致盗版，连载小说要改成单章销售，一章一章，“现写现卖”。如此，哪怕第二天就有人盗版，也会有读者为了提前一天看而付费。

五帝之一“宝剑锋”林庭锋从银行的VIP专属柜台获得灵感，建议搞一个 VIP 收费模式，“给读者带来VIP贵宾般的感受”，正好商学松开发了一个 “个人书架”功能，正好能做成“VIP书架”。

几个人的灵感碰撞有了火花，“VIP 付费制度”初见雏形，中国网络文学的车头开始转向另一条轨道。起点中文网得益于会员付费制度的良好运行，成为早年几个网络小说网站中唯一留存的种子。

现在看来，这样的制度不仅满足了读者的阅读需求，将网络文学从传统文学市场中细分（且不论传统文学市场的惨淡），使得网络文学可以成为一个可以兜售的商品，激励了作家创作，作家的收益清楚明了，根据合同和平台按比例分成，整个流程是一个正向循环，证明了付费模式的可行性。

在与雷军的交谈中吴文辉曾说，内容产业需要精耕细作，初始的起步至少需要一至两年，他的理解带动了一批优秀作家的诞生，奠定了他运营内容的基调，慢与热，这种基调构成了付费模式的商业逻辑和底层规则。

这样的内容运营流程对腾讯来说太过于缓慢，相较而言，免费阅读的路子更符合处于流量之争的腾讯，腾讯想要获取更多用户浏览以及停留时长，DAU是腾讯财报的重要指标。免费阅读完全依赖于平台的广告收入和作品后续的版权收益。

根据网传的“霸王合同”，这份收益的不确定性却要由作者本人承担，因为当季度的广告收入是隐性的，版权收益无法精确估量，这一点是作者抗议免费阅读的重要原因。

吴文辉曾经用了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来解释自己信仰的内容运营机制，他把网络文学作品比喻成苹果，如此，作家就是苹果树，网络文学网站就是果农，负责浇灌和保护果树，读者就是买苹果的人。

一开始大家只是把苹果直接卖，直到有一天，果农发现苹果还能做成苹果酱、苹果汁、苹果醋、苹果派……各种各样的苹果衍生产品。于是，整个苹果园的价值一下子提升。

但是在流量为王的当下，免费阅读模式大行其道。文学作品本身让位于流量，苹果成了招徕客户的装饰品，苹果树可以成批种植，平台不再是悉心照料果树的果农，而是肆意赠送苹果，打造果园影响力的景区商人。

阅文集团自成立以来都是由吴文辉主导，虽然开创并坚持了网文付费，但他在去年3月接受《深响》采访时也透露了自己面临的压力。

“过去PC时代广告效率和单价都很低，不足以支撑行业健康发展，而现在广告单价的整体飞速提升让过去行不通的免费在当今成为可行的模式。而免费实际上吃掉的是盗版的市场，两者都是“内容+广告”的模式，阅文也会在合适的时机进入。”

比起模式与流量，吴文辉更多谈到的是内容质量、作家生态以及阅文围绕IP的全链条能力。毕竟，阅文多年积累的内容足以去免费领域掀起一场“降维打击”。

想不到，行业没有等到阅文模式的改变，却失去了网文界的灵魂人物。

打太极的著作权

除了阅读模式的争议之外，群情激愤的焦点在于“霸王合同”对著作权的解释。

著作权分为著作人身权和著作财产权，前者也称“著作精神权利”、“作者人格权”不可转让，后者则包括指作者及传播者通过某种形式使用作品，从而依法获得经济报酬的权利。

但在新晋作者入驻时，平台会一纸合同买断作品的著作财产权，价格往往较低，这几乎成了行业共识。所谓“铁打的平台，流水的作者”，平台积累大量IP库存，若能捧红几个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阅文的“霸王合同”中“拥有作者死后五十年全版权”指的就是著作财产权。著作财产权本身是为了保护作者的权益不受侵犯，却被“偷换概念”为授权到死后50年，意味着作品的著作权被永久买断，因为50年期满之后，作品版权将不归属任何人，而成为人类文明的共同财产。

目前的著作权法对于著作权转让合同、著作权许可使用合同的期限没有限制，这就很容易导致显失公平的所谓“卖身契”的出现。

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总干事张洪波就表示“从公序良俗、社会公共利益角度来说，任何一个平台都不会跟作者签订这种没有时间限期的转让合同。因为这不符合《民法总则》和《民法通则》的公平原则。”

网传“霸权合同”的另一条争议点在于——“如果作者的写作不符合要求，网站可以随时终止协议并请第三方续完”，被认为网文写手沦为可以随时替换的“枪手”。

这源于著作人身权并未对作品名称和作品情节的独创性版权进行界定，相关法律属于空白，因此就有了网文作者天下霸唱因为在创作新的系列时，沿用了“鬼吹灯”的名称而被罚款110万的魔幻场景，原作者卖出版权后意味着失去了续写作品的权力。

在这件案子中，阅文方面更鸡贼的是，在2007年左手刚买下天下霸唱的版权时，右手就申请注册了“鬼吹灯”相关的各类商标，规避了集团潜在的法律风险，因为在目前的著作权法当中，还未对作品延伸的具有商品效益的标识进行自动赋予版权，这是天下霸唱败诉的直接原因。

这就很像前些日子知名UP主的商标被抢注了，不能再以UP主的名字继续创作内容。

而据“龙的天空”论坛爆料，在2017开始，企查查的信息显示，阅文就以当前比较火的小说名，不停的在申请商标，不停的上诉、败诉、上诉，而且法定代表人全是阅文新上任董事长，程武。商标归属权属于阅文下属的上海玄霆娱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没有一个小说作者得到通知。

这无疑是在钻著作权法的空子，为腾讯未来打造IP帝国铺平道路，创作者的价值和权益被摒弃于一边。

正值著作权首次改革，向国家层面提议当即成为创作者与平台博弈的武器，人大网上提交的《草案》意见条数已经超过14万，显示了810万写手被激怒后爆发出来的能量。

这一次，面临阅文的步步紧逼，作者们已经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