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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水司楼:独山400亿地方债的新故事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傅一波

黔桂交界的独山县城,在今年国庆假期意外地热闹了起来。

很多人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的地标。一栋高约九十九米、占地超过八个足球场的巨型建筑,坐落在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影山镇净心谷景区,如今名为“紫林山豪利维拉度假酒店”。

这栋建筑物曾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称——“天下第一水司楼”,因建筑风格另类,造价奇高,以及烂尾而被人熟知。

这个地标和独山县一度消失在公众目光,直至今年国庆假期,酒店入住火爆。据媒体报道,国庆假期期间,酒店房价从400元—3800元不等。假期头三天,酒店基本被订满,就连3688元的行政豪华套房也被订完。

曾带队入住的上海导游说,10月2日到6日的那几天,停在酒店门口的大巴有十几辆,出行高峰期还出现过堵车。

对于独山而言,这可能是当地期盼多年的场景。

九年前,当时的贫困县独山以“民族文化地标”为愿景,举债近两亿元启动水司楼的建设,希望以此拉动城市文旅与经济转型。

直到2024年,格美酒店集团接手水司楼,在当年底低调营业。

热闹之外的想象

今年国庆假期,是这些年黄焕芬最忙碌的一次假期。她在贵州独山县里跑车,县城与酒店相距二十多公里,一天要往返好几趟,有时候还会被酒店门口的大巴车堵一下路。

“酒店人很多,早、晚的时候,大巴车多,可能还会堵上一段。”

来自上海的退休教师沈瑜,就是跟团而来的游客之一。他是国庆假期之前去的,花了几十个小时坐火车,只为一睹那栋曾被称作“最壕烂尾楼”的水司楼——曾宣称有望申报三项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楼,如今已摇身变为度假酒店。

他说,酒店的设施完备,室内装修也算上豪华,还有特别大的观景阳台和菜色丰富的早餐。用城里人的眼光来看,淡季4千多块的团费,能在这里住上3晚,还包含了各项车费、餐费、景点门票,沈瑜觉得合算。

类似的评价在网络平台上有不少。“服务体验好”“智能化、设施齐全”“外观大气”等关键词都不断被人点出。

酒店因此吸引了不少客流。据山西晚报,2024年12月28日,酒店开启试营业,并于2025年5月1日正式开业。截至2025年9月,已接待游客4.6万人次,其中66%的游客来自珠三角地区。

酒店负责销售管理的工作人员曾在今年3月试营业期间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酒店针对的客户群体主要为省外旅行团和自驾游客。

旅行团给酒店带来的热闹,似乎没有延续到净心谷景区。

“都是旅游团带的人,住宿在酒店,其他时间都被大巴车拉着到周边都匀和独山县城的景区去玩了。”黄焕芬说,越是热闹的酒店,越衬出净心谷景区的冷清。

车开出酒店停车场的石桥后,便是割裂的光景,景区空旷无人,商业街边的小店闭着大门,池子里已经没有荷花的影子。

沈瑜对于景区的印象定格在“空”——“除了酒店,其他地方感觉是空的。”

他坐在大巴车上穿过景区:入口的石门气势恢宏,两侧的仿古建筑陈旧斑驳,荒草在风中摇晃。车没停多久,就驶往了别处——更热闹的景区。

曾宇希不是跟团来的,他骑着摩托车来,目的很明确——打卡水司楼。但到了才发现,这里“只有酒店的楼,没有景”。“酒店周边三公里内,很难找到一家营业的餐馆。打开外卖软件,上面显示‘暂无商家,敬请期待’。”

在酒店预订平台上,类似的评价比比皆是:“周边配套还没跟上,希望越来越好”“距离县城太远,建议自驾出行”“希望能把旁边的景区也带活起来”“自驾游路上在此休整,路过的商业区还没开发出来。”

影山镇党委副书记杨庆龙曾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提问时坦言,镇内确实交通不便,但拒绝透露景区后续规划。

另一位镇干部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得更直白:“过去是在赌,只不过赌失败了。现在,也是在赌。”

这个“赌”,跟独山最初的想象有关。

过去,独山县为了当地的经济选择文旅发走,期待以水司楼为切口,盘活景区,再带动整座县城的经济。

50岁的李永鸣在荷花池边开杂货铺,听到有人批评景区,他虽然不服气,但难免落寞:“谁不希望能好起来呢?我们也不想被人笑话。” 

为了盘活水司楼,独山的确付出了不少。县里修铁路、建大道、上项目——到2019年,全县GDP达到125.74亿元,同比增长6.3%。 

据《澎湃新闻》报道,2019年1月,时任县委书记潘志立被立案调查,独山县债务已高达400多亿元。

为了一改困境,独山也在努力。2024年,县里举办“紫林山旅游度假区推介会”,提出打造“一楼、两园、一街区、两基地”的七大功能板块。其中的“一楼”,正是经由水司楼改建成的酒店。

招商人员描绘着蓝图:免租三年、装修补贴、商户签约装修,“慢慢就好了”。 

平地起高楼

独山县上一次集体沸腾大约是10年前。

2016年10月,“天下第一水司楼”开工,独特的外表和建筑结构,让图纸里的水司楼名声远播。

李永鸣回忆,动工后,外地的建筑队伍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特地来考察的商人,他们让小镇一度喧嚣。

没过多久,围聚在镇子周边的生意开始出现。景区内外,三两步的距离就有农家乐、客栈,生意红火。

那年,一个商人掷下重金,签下一份为期20年的租赁合同——将民居改成11间对外营业的净心客栈。

时代周报记者年初在当地获得一份账本,当中记录了2016年11月进账:当时房间价格100—120元/晚,日均收入超过900元;一张2017年3月14日的发票显示,当月客栈被某勘察设计公司包下所有房间,共支付18500元。

李永鸣说,在那之前,自己和亲朋好友平常月入大抵两三千块。但那段热闹的时日里,每个月能挣上六千来块。

不止如此。水司楼建设还需要征用周边土地,李永鸣和邻居的地都被征迁了,拆迁补偿约是1100元/平方米。算下来,他和邻居拿到几十万的补偿款,“听说有的还拿到上百万,一夜之间翻身成了富翁”。

那个时期,水司楼的火热建设,撑起了李永鸣和当地人的希望,“这栋楼肯定能带来人,人来了,钱就来了。”他曾对此深信不疑。

56岁的黄焕芬还记得,在2017年8月末,独山县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旅游发展大会。

彼时的县委书记在会上致欢迎辞时,特意“为独山的旅游鼓劲”。时任黔南州州长也在会上表示,“在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正是黔南大开发、大建设、大发展的黄金时期。”

旅发大会中的实景演艺节目《独山盛典》,就设置在建设中的水司楼对面举办;当时新闻稿提到,当地要打造自然山水、乡村休闲、康体养生等旅游路线。

另据独山县招商局发布的《重点招商项目》,净心谷旅游区的大部分建筑预计于2018年投入运营。

也就是说,只要再奋斗一年,就能收获水司楼带来的红利。那时候不止是官方对此寄予厚望,当地人同样充满期待。

在村委会任职的一名干部对时代周报记者回忆道,当时景区配套了完善的设施,包括接驳车、观光车,就连摩的和20公里外县城的出租车都在往镇里开。

“那段时间,这里不像一个刚脱贫的小镇。”黄焕芬没去过太多地方,她觉得影山就是“大都市”,因为灯火通明、人潮涌动。

因为“独山盛典”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水司楼前持续举办,来的人坐在旋转看台上,满满当当的。

她说,原本200元的票,甚至能溢价卖到240元。

可那阵子的喧嚣过后,这栋建筑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了。

根据《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报道,水司楼所属的净心谷公司称,由于施工压力,工期从10年被缩至2—3年,导致出现公司资金链断裂、欠付工资等一系列问题。因为资金问题,水司楼于2018年停工。

被水司楼勾勒出的繁荣愿景,在李永鸣和黄焕芬这样的当地人心里走向暗淡。

边缘小城的无奈

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周黎安在其《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员激励与治理》一书中曾提到:我国有相当一部分经济欠发达地区分布在省区交界地带。这些交界地带因处于行政区的边缘,而长期被人忽视,此前,中国约有一半的贫困县分布于此。

而独山县与广西接壤,远离贵州省城贵阳,也无法获得来自相邻省份的溢出红利。

在现代化的叙事之前,独山县一度也是西南重镇。

67岁的赵邕军从父亲口中听说过独山的繁华。他的父亲随部队来到独山。抗战时期,黄埔军校曾迁居于此,当时车水马龙,商店林立,繁荣热闹至极。

彼时,独山境内的深河桥是云贵川通往两广必经之路——由昆明、贵阳起运的物资,都得先走公路抵达独山,再走黔桂铁路运抵各省。

到了1944年末发生“黔南事变”,独山县城一度“被火烧光”而陷入沉寂。

此后因为老黔桂线不断改道,独山曾经的交通枢纽地位被急剧弱化——这个小镇因铁路勃兴,又因铁路改线而衰落。

李永鸣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独山县城的锑矿是黔南的骄傲;但随着矿藏开采殆尽,县城开始衰落。加上铁路改道和贵州地无三尺平的特点,独山的人口开始流失,从1986年首度设定“国家级贫困县”标准起,独山便位列其中。

再之后,独山要出现在公众视野,选择了剑走偏锋,于是有了天下第一水司楼的雏形。

厦门大学经济学院教授赵燕菁曾在地方规划局任职局长11年,因此在过去40年的经济发展中,能长期近距离的观察地方政府真实的运作过程。和时代周报记者聊起独山的发展模式时,赵燕菁分析,独山如今的情况是当年盲目借债开发,急于摆脱地方经济困境所产生的副作用。

但他也强调,在评价独山县政府超财政能力举债时,必须注意到约束贫困地区政府发展的内在困境。不能单纯以“成败”来论,而是需要正视这样的“冒进”,也要给予当地政府一定的时间去调整。

“依照独山的情况来看,文旅几乎就是它唯一的出路。但它的失败,不是因为举债发展,而是水司楼景区这样的项目明显是盲目建设,超过标的投资,才导致的问题。”

按赵燕菁的话来说,2016年前后,也就是李永鸣拿到拆迁补偿款的那几年,是独山县资本性增长性阶段——由于地方政府将土地当作金融工具来用,使得彼时独山支出费用超出这些政府现金流收入所能负担的杠杆水平,也就产生了高额负债。

“现在的问题是,当时花的钱没有形成真正的产业和就业,也无法延续。当地居民想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回不去,因为那些征地拆迁获的钱,多数已经提前花完了,水司楼没运作起来,就业机会少,年轻人自然也就留不住,于是变成了恶性循环。”赵燕菁说。

到了2020年和2021年下半年,“独山400亿负债”和“水司楼正被拆除”的消息先后在新闻和网络中发酵,独山再次以种始料未及的方式,一举闻名。根据《独山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23年,独山户籍人口35.2万人。

当地县委干部说,由于过去高额负债和烂尾项目带来的舆论影响,当地一直想去掉这样的标签。

他很诚恳地说,县里也有苦衷。他还说,烂尾是某个阶段发展的缩影。“那个时候你要搞大的基础设施、城镇化建设,文旅项目,也不止是独山,很多地方都有”,他不希望独山会因此而被标签化。

土地与发展

类似独山这样的相对不发达地区,政府的负债并不是特例。

在与时代周报记者的对话中,赵燕菁表示,如果将地方政府的负债债放到一个更大的框架里,可以看清,过去二十年取得增长,很大程度上是由地方政府(土地财政)推动的。

独山县巨额债务暴露出的问题,意味着地方政府这个推动经济增长的“发动机”应当进一步升级,而不是简单熄火关闭。

赵燕菁也给出了建议。他表示,对于此前的遗留项目,首先应该抓大放小,先将可以利用的资产进行盘活。比如,水司楼改成了酒店,如果客流不够,就应该用作他用,或是拿出一部分进行转卖。

独山当地也确实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才有了将水司楼拍卖给了格美酒店集团进行商业化改造。

在独山县人民政府2月发布的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当地)债务风险总体可控。今年重点工作将“聚焦‘旅游产业+’创新突破”“营销促进独山旅游出圈”,以及加强与周边县市和“两广”联动。

今年3月中旬,独山多个部门在一起开了个会。据曾参与会议的干部回忆,以水司楼为圆心的景区,县里定的调子是要分步走,先把酒店开起来,随后吸引来人流和商家,以此盘活景区。但也强调,要“低调淡化处理”。

而酒店的管理人员说,对于酒店来说,不论是经营压力,还是舆论压力,都是挑战。她介绍,去年12月底酒店已基本改建完成,如今国庆假期能够获得这样的关注,也证明大家的努力都有所成效。

据独山县融媒体中心公布的数据,国庆、中秋“双节”叠加的8天长假,该县累计接待游客39万人次,同比增长46.2%。

10月21日,独山县融媒体中心的报道中提及,景区所在的影山镇要“走好产业棋”:将美丽环境与美丽经济紧密结合,借助紫林山旅游度假区盘活运营这股东风,鼓励村民盘活闲置农房,唤醒“沉睡资产”。目前,全镇已建成22家民宿、326间客房,村民在租金、务工、农产品销售中尝到甜头,真切体会到好风景能带来好“钱景”。

李永鸣说,这是最近这些年最热闹的日子。他开始想象,到了明年春节假期,县里或许能再热闹一点。

(为尊重受访者隐私,文中的黄焕芬、李永鸣、徐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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